在说概念之前,我想说的是,名字不重要,重要是实质。
信息茧房究竟是指什么呢?这个词是桑斯坦在Infotopia(《信息乌托邦》)这本书里提出的,我将原文翻译如下:
在互联网的早期,麻省理工学院的传媒与科技专家尼古拉斯·尼葛洛庞帝(Nicholas Negroponte)就预言了“the Daily Me(我的日报)”的出现。the Daily Me是一种完全个性化的报纸,每个人都可以挑选自己喜欢的话题和观点呈现到报纸上。对于一些人而言,the Daily Me是巨大的机会,但也可能是巨大的风险;对于商业和民主而言,the Daily Me也偶尔会带来不幸。核心问题是信息茧房(information cocoons):在茧房里,我们只能听到我们自己选择的内容、让我们舒适的内容、取悦我们的内容。 如果一家公司创造了信息茧房,它就不太可能繁荣,因为它自己的决定不会受到来自内部的充分挑战,一些公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而失败的。如果政治团体或国家领导人生活在茧房中,他们就不太可能有好的想法,他们自己的成见会变得根深蒂固,一些国家因为这个原因而陷入灾难。对于领导人(其他人也一样)来说,生活在信息茧房中是舒适的——那里温暖而友好,所有人都认可自己的观点。但是,舒适的代价会是重大的错误。对于私人和公共机构来说,茧房可以变成可怕的恶梦。
总结来看,桑斯坦这里说的“信息茧房”更加接近于花剌子模的信使那个故事,讲的是人或者组织只接受自己选择的、让自己舒适的信息,会让人或组织难以做出正确决策。 他在探讨这个比喻的时候,是在讨论美国政治的语境之下。他的比喻也强调用户对信息的自主筛选、选择。
在Google Scholar上搜索Information Cocoons,几乎搜不到论文,寥寥几篇来自知网,引用量也极少。这个概念在英文世界基本上是一个不再活跃的概念,原因也很简单,在推荐引擎时代,我们已经不可能再面对一个自己能够完全把控信息来源的世界,我们对于筛选信息都已经没有控制权了,又如何还能有原始定义下的信息茧房呢?
回到文章开头,“名字不重要,重要是实质。”事实上,中文互联网上讨论的“信息茧房”,不再是指桑斯坦提出的这个概念,其实质是一种对互联网信息分发的担忧。担忧推荐引擎和社交网络收窄了个体的信息来源。
对推荐引擎收窄个体信息来源的担忧,在学界研究中叫做Filter Bubble(过滤气泡)。与之相关的另一个概念是Echo Chamber(回音室)效应,回音室假说是说社交网络可能会极化用户的固有观念。很遗憾这两个词也是造词家造出来的词,分别来自于Eli Pariser的畅销书The Filter Bubble和桑斯坦的另一本畅销书Republic.com(《网络共和国》)。起初定义也不明晰,在学术研究中现已基本确定为上述意思。
人类有很多弱点,其中一个弱点是:希望把自己的错误归咎给他者。如果这个他者是一种不会说法不会反抗的外物,那么把责任推给它实在是一种难以回避的诱惑。从实证研究中,我们看到,推荐算法放宽了人的视野、缓解了观点极化。这和过滤气泡、回音室假说不符。
陈昌凤老师在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智能时代的信息价值观引领研究”的阶段性成果论文中对“信息茧房”有相当完整的剖析,论文名为《“信息茧房”在中国:望文生义的概念与算法的破茧求解》。
桑斯坦提出的“信息茧房”,是基于美国两党政治的语境对新技术降低政治信息多元化以及政治信息极化的忧虑,但如今被剥离了美国语境、两党政争的语境,被泛用于所有信息。即使在西方,也尚缺少实证“信息茧房”存在的有力研究。
相比较而言,在中国,对于“信息茧房”的质疑和批判性研究很少、实证性罕见、全盘接受或望文生义的概念化研究却比较多,并且算法平台实务界与学术界的观点大相径庭。
自从桑斯坦的相关观点被介绍到国内、特别是2008年《信息乌托邦》中文译本问世之后,国内关注和使用“信息茧房”一词的文献与日俱增,尤其是大量的媒体文章中,近年把它与算法推荐、智能分发乃至社交媒体、新媒体等主观地捆绑为因果关系。
知网引用率最高的一篇关于“信息茧房”的文献,是《新闻前哨》编辑部梁锋的《信息茧房》,这篇文章对“信息茧房”的介绍阐释清楚,但仅1页纸的篇幅,就被引94次(截止到2019年12月1日)。由此可见中国学界对“信息茧房”运用的需求量和相关运用的概念化。这个形象的比喻易于被使用。
老师行文十分客气。
全球专业学者对这个问题的研究结果基本一致,对现状也很清醒。但也有一些专家不太跟得上研究进展,或者说是本职工作不在这一块,只是出于兴趣了解,他们的误解比较多。公众也存在一定误解。而且这种误解的表达声量较大。
这种误解甚至有可能会影响到监管决策,如果立法参考了错误的研究成果,错误的监管框架可能会让中国的相关行业无法发挥社会价值。
总会觉得没有新工具、没有互联网的世界更美好,对过去有一种“滤镜”,这是一种止步不前的懒惰视角。需要用面向未来的视角看待新事物,不要用任何过去的东西做类比,从零开始分析新事物,认真衡量它的好处和危险,然后去塑造它的发展方向。
以“信息茧房”为例,在推荐引擎出现前后,人的信息摄取是从宽变窄还是从窄变宽?从过去到未来,以这个角度观察,才有意义。如果抱着10年前20年前的场景说,现在和以前不一样,我们要恢复到以前的标杆,那恐怕是刻舟求剑。过往既不是标杆,而且也不可能再回去,必须要认真对待新事物,分析它的好处与坏处,再得出妥帖的监管策略。
原文在 https://www.orangeclk.com/2021/06/07/information-cocoons-myth/, 删去其中「论文」一节